文 |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建伟

案件繁简不同，是一种客观存在。古人曰“饮食必有讼”，此乃人性的弱点。“讼”者，纠纷也，争议也。现代社会，各种个人无法自行解决的矛盾，人们越来越习惯于通过司法渠道得以解决，司法势必进入案件“大爆炸”时代，甚至如一些人说的那样已经进入了案件“大爆炸”时代。因此，纠纷有大有小，案件巨细有别，解决闹上法庭的社会纠纷的司法机制不分轻重巨细平均使力，并无必要。法院想不被汹涌而来的案件淹没，就必须实行案件之繁简分流。

案件繁简分流之议，多年以前已经开始。近年来，由于立法机关、司法机关努力推动这一制度，繁简分流的话题成为热门话题。这一话题的讨论涉及两方面因素：一是司法实践部门感受到实际压力带来的对于司法过程简化的思考，特别是立案登记制之后，受案的大门敞开，案件大量涌入，法院办案压力明显增大；二是域外司法制度的影响，许多国家为了应对过多的案件带来的压力，建立简易、速裁程序，对于我国司法改革具有启发作用，为我国建立相关制度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资源。

案件繁简分流，需要厘清何谓简单案件以及何谓繁难案件。当前划分繁简案件需要考虑的主要因素是：案件的事实繁简程度；社会影响大小；诉讼标的额大小、案件性质以及可能判处的刑罚轻重；法律适用和裁判结果的指导意义。上述划分繁简案件的要素较为概括，具体的司法实践有必要通过个案进行具体判断，以便在司法活动中更好地贯彻执行案件繁简分流的要求。

对于案件进行分流，方式有两种，一为法院自主分流，二为当事人约定分流。案件需要在法院受理环节进行甄别，依其繁简差异进行分流，起诉书、答辩状等为此项甄别提供依据。当事人通过民事诉讼的途径解决纠纷，可以约定适用简易程序审理民事案件，体现当事人参与司法程序自主性，也为法院进行案件分流提供便利。

案件繁简分流之后，对于简单的案件，主要从下述几个方面提高审判效率：确定并推广速裁程序；立案后经过阅卷、调查和询问当事人，认为不符合起诉条件且不需要开庭的行政诉讼案件，简化处理，可以迳行裁定驳回起诉；当事人起诉或者答辩时应当依照规定填写送达地址确认书，送达地址确认书可以包括传真、短信、微信、电子邮箱等电子送达地址；多起案件合并、集中审理，包括集中立案、移送、排期、开庭、宣判，由同一审判组织在同一时段内对多个案件连续审理；庭前会议为庭审简化服务；对于适用简易程序审理的民事案件、刑事案件，经当事人同意，采用远程视频方式开庭，证人、鉴定人、被害人可以使用视听传输技术或者同步视频作证室等作证；简化庭审方式。对于适用小额诉讼程序审理的民事案件，可以直接围绕诉讼请求进行庭审；调整二审的侧重点和功能。二审主要围绕诉讼各方争议问题进行审理，放弃复审制，改为续审制，避免二审与一审在庭审和裁判文书方面的不必要重复，强化二审在统一裁判尺度、明确裁判规则等方面的功能。

简化审判程序，重点是庭审的简化，这要求简化审理程序，不受法庭调查、法庭辩论等庭审程序限制。对于案件要素与审理要点相对集中的民事案件，可以根据相关要素并结合诉讼请求确定庭审顺序，围绕争议要素同步进行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在刑事诉讼中，对于被告人认罪认罚的案件，除听取被告人最后陈述意见外，其他庭审程序可以简化。适用刑事速裁程序的，可不再进行法庭调查、法庭辩论；适用刑事简易程序的，不受法庭调查、法庭辩论等庭审程序限制。

繁简分流制度改革的价值取向主要是司法效率。司法效率涉及的是司法资源在法律纠纷解决中的投入问题，无论立法机关进行司法制度相关立法、司法机关行使司法权，还是当事人参与诉讼乃至一般民众关切司法，需要关切如何以较少的投入取得最大的收益问题。在探讨案件繁简分流制度当中，人们多将案件处理的简化作为言说的重点，期望将可以简易化处理的案件离析出来并实现审理程序简化，快速消化掉不必要花费过多司法资源的大量案件。易言之，繁简分流制度改革的议题，人们将简的部分作为重点，繁简分流的话题隐含的意思是，“繁案”处理并非重点，司法程序的简化才是改革着力所在。

不过，对于司法案件的繁简分流应当全面理解，即应当理解为在不伤及司法公正的前提下对于诉讼效率的追求。在我国，司法改革一要解决司法公正问题，二要解决司法效率问题。两者存在密切联系，加强司法公正有时会损及效率，片面追求司法效率又有可能伤及公正，如何在推进司法公正的同时提高效率，考验着我国司法改革者的智慧。早有学者指出，在刑事诉讼中过分省略举证、质证程序的做法“不仅在程序上有剥夺被告人辩护权之嫌，而且在实体上有可能发生错判或出现量刑偏差。”因此，对于司法案件繁简分流的讨论以及对于相关程序改革的推动，需要把握好繁和简两个方面，不可顾此失彼。

为此，需要扎实的实证研究，有一个基本判断需要根据实证分析得出结论：我国普通程序的司法实况究竟属于繁还是简？如果现在的普通程序运作实际上本来够简（这可以与其他国家进行对比分析），繁简分流就落入了简与更简的分流，“重实体，轻程序”再度来袭。例如，我国普通程序审判，过去绝大多数都在半天审完。其原因在于，法庭审理过程中，几乎没有证人、鉴定人出庭。法庭对证人、鉴定人进行质证这一耗费时日的活动，被宣读甚至摘要宣读证言笔录、鉴定结论所取代，诉讼时间自然极大地压缩了。当前诉讼制度改革，在审理程序“繁化”方面的影响如何，贯彻庭审实质化，强化了诉讼攻防，案件“繁”的方面带来哪些公正与效率方面的变化，都需要对司法实际情况进行缜密观察。

总之，繁简分流需要根据案件繁简不同，设定相应的不同诉讼程序，不但要顾及当简则简的案件审理程序，也要顾及该繁则繁的案件审理程序，避免司法程序全面简陋化。为此，需要认真贯彻庭审实质化的要求，体现以审判为中心的改革要求，真正做到繁简得当，通过司法资源的合理配置取得较好的法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