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伟春 作

28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西下，彩霞缤纷，一对年轻夫妇饭后散步，在乡卫生院的院墙外捡到一个男婴。他们用善良和爱心拯救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把孩子抱回家养大成人。不料，随着孩子的长大，夫妇俩和孩子的关系越闹越僵，以致成了仇家，先后两次起诉要求解除收养关系。近日，江苏省沭阳县人民法院审结了这起解除收养关系纠纷案。2017年3月8日，吕海洋、葛玉翠夫妇对来家中回访的法官说：“二毛从小就不听话，没少让我们操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这么做……”吕海洋还说：“我们给过他机会，也给了他生活的技能，让他学驾驶、学装潢，他可以在外独立了。”那么，这对善良的养父母为什么变得如此决绝呢？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弥合的矛盾？

1

散步拾到婴儿 寄养亲戚家中

1989年6月24日晚上，沭阳县西南岗乡供销社职工吕海洋、葛玉翠像往常一样，晚饭后到街上散步。

“咦，那是什么？”当他俩走到乡医院墙头外的小路上时，前边一团白色的东西突然映入了吕海洋的眼帘。走近一看，是个白袄包着的婴儿。夫妻二人四处张望了一会，没有其他人。葛玉翠将孩子抱在怀中一看：“秀秀他爸，还是个男孩哩，咱们抱回去养着吧。”

“你说得轻巧，咱俩才30多岁，已经有了两个闺女了，再抱养一个，生活困难不说，违反了计生政策，单位还不把咱们开除了。”吕海洋坚决不同意。

“那也不能让孩子躺在这里饿死冻死，先抱回家再说。”葛玉翠说。

他俩将孩子抱回家中，经商量，决定先将小孩送到葛玉翠的三姐葛玉兰家，让亲戚帮着抚养一阵再说。

 第二天一早，葛玉翠抱着捡来的婴儿，丈夫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直奔40公里开外的葛玉兰家。

盛夏，骄阳似火，吕海洋骑着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颠簸，汗流满面，上衣湿透，中午才到亲戚家中。葛玉翠向三姐说明捡来孩子的经过以及难以抚养的原因，说想先把孩子放在她家代为抚养，等以后有机会再把孩子接回去。

“我身体不好，有高血压，经常头晕，我只能先帮你们暂时带着。”葛玉兰说。

一个多月后，由于葛玉兰生病住院，其家人打电话给葛玉翠，让她来领回去。葛玉翠经和丈夫商量，决定再把孩子送到葛玉翠的二姐葛玉芳家抚养。

葛玉芳出嫁在离家一百多里的邻县农村，生养一个儿子，乳名叫大毛，葛玉翠将小孩抱来后，葛玉芳称呼孩子为二毛。二毛在葛玉芳家一直长到4岁，才由葛玉翠领回。

从亲戚家接回二毛后，吕海洋、葛玉翠夫妇一直将孩子放在身边抚养，对外一直宣称二毛是亲戚家的孩子。

转眼三年过去了，二毛到了上学的年龄，吕海洋将二毛送到本乡小学报名入学，取名吕亮。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吕亮上小学二年级时，因调皮捣蛋，经常与小同学打架，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一次，吕海洋为他淘气的事生气打他时，吕亮说：“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才打我骂我的！”此言一出，吓了吕海洋一跳，就问他是哪个说的，吕亮说人家都这么说。又有一次，吕亮趴在桌上写下“吕海洋不是我爸爸，葛玉翠不是我妈妈。”吕海洋发现后，赶紧将纸条收起来。

看来孩子的身世是瞒不住了。吕海洋想到，如不及时将孩子转学，让单位知道后会影响他们夫妻前途不说，也会影响到孩子的身心健康，更影响今后家庭生活。出于种种考虑，他和妻子商量后决定搬家。夫妻拿出家中多年积蓄，在邻乡的镇上盖了三层楼房，将吕亮转到外地上学。后来，因供销社经营不景气，他们夫妻双双下岗，在乡镇街上做起了服装生意。

以后十几年中，吕海洋、葛玉翠夫妻有喜有忧，喜的是生意兴隆，家中渐渐富了起来，忧的是儿子吕亮不争气，在校不好好读书，数次转学之后，念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不念了，也不回家，在外四处流浪。养父母为此伤透了心。

2

因闹家庭矛盾 父子对簿公堂

2013年春天，吕亮到了结婚年龄，吕海洋夫妇又忙着为吕亮张罗婚事。婚后，吕亮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

2014年春节前夕，吕亮同妻子闹矛盾，妻子气愤之下带着孩子返回娘家长期不归。大年初一这天早上，吕海洋对吕亮说：“去把你老婆孩子接回家，过年了别让人家看笑话。”

吕亮在父母的劝说下，骑着摩托车来到妻子家中。不料，不但没有接回老婆孩子，还和妻子及其家人打了起来。更没想到，他刚回家不大一会，他妻子和妻子的家人尾随而来，与他的母亲、姐姐发生厮打。吕亮上前拉架，推搡自己的父母，派出所民警前来调查处理时，他又说是他妈先动的手，让民警把他妈抓起来。

此后，吕亮和父母、姐姐产生了隔阂，关系越闹越僵，有一次因和母亲吵架，被父亲吕海洋狠揍一顿，性格叛逆的吕亮自此离家出走，不但与妻子断绝关系，也与父母家人不再联系。

眼见自己拾回来的孩子养成了“白眼狼”，吕海洋、葛玉翠夫妇伤心至极。2015年4月，吕海洋、葛玉翠夫妇到江苏省沭阳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解除与吕亮的收养关系。吕海洋、葛玉翠夫妇诉称，在1989年6月24日捡到一弃婴，收养并取名吕亮。二人将被告吕亮抚养成人后，双方之间已经形成事实收养关系。可是被告与他们之间经常发生家庭矛盾，实在无法共同生活，要求被告迁出他们所建的房屋，被告拒不迁出。现起诉请求：解除与被告之间的收养关系；被告迁出原告房屋。

在庭审中，被告吕亮辩称：矛盾的起因是我和我妻子打架，我妻子家人来到我家，与我妈和我大姐扭打在一起，我爸妈从此对我有了怨恨，把气都撒到我的头上来了。为了不让父母伤心，我与我妻子如今已经不来往了。

吕亮又说，我爸妈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是拾来的，但是我自己不知道，只是听人说，我想，即使我是拾来的，二老已经抚养我20多年，我以后要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我们虽然吵闹，但是还有感情，不能说断就断了。吕亮边说边抹泪：“我可以写下保证书，我现在搞装潢每月有6000多元收入，每月给二老2000元。”

吕海洋却说：“被告现在说这话，我也不需要，我也不承认。”

葛玉翠也说：“被告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一样，在家里胡闹还报警抓我，叫他媳妇一家来打我。”

吕海洋又说：“你说你在外打工一天挣二百多元，结果却养不起自己的老婆孩子，把孩子丢给我们老两口，一个多星期不见面。我们夫妻年纪大了，没有能力带小孩，后来我们把小孩送到派出所，让派出所找你们，在派出所的干涉下你们才将小孩带走，就因这事，你就和我们吵闹，搞得全家不得安宁。”

吕亮极力为自己辩解：“你们不关心我，我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如果你们真心不要我了，我就走。”

3

形成事实收养 未予解除关系

案件审理阶段，主审法官问二原告是否需要考虑一下撤回起诉时，二原告坚决要求与被告解除收养关系，并让被告搬出原告的房屋。

法院经审理认为：二原告捡拾并收养被告的事实发生于1992年4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施行之前，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学习、宣传、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的通知》规定，“收养法施行前受理，施行时尚未审结的收养案件，或者收养法施行前发生的收养关系，收养法施行后当事人诉请确认收养关系的，审理时应适用当时的有关规定；当时没有规定的，可比照收养法处理。”在收养法实施之前，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第二十八条对收养关系作如下规定：“亲友、群众公认，或有关组织证明确以养父母与养子女关系长期共同生活的，虽未办理合法手续，也应按收养关系对待。”

本案中二原告和被告于1989年共同生活至今，已有26年，二原告申请5名亲友到庭作证，证明双方以父母与子女的名义长期共同生活，虽未办理合法收养手续，双方已形成事实收养关系，沭阳法院予以确认。

二原告以无法与被告继续共同生活为由请求解除收养关系，被告表示双方仍有感情，并表示会尽其后面的时间来赡养二原告，法院认为，二原告与被告之间虽因生活琐事发生矛盾，但双方共同生活多年，已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父母、子女关系，且被告在庭审中表示愿意采取一定措施改善双方关系，综合考虑原、被告之间矛盾的成因、双方态度，结合该案实际情况，法院认为原、被告之间关系尚未恶化至需解除收养关系的程度，对原、被告之间的收养关系应予维持，原、被告均应珍惜亲情，努力改善家庭关系，化解家庭矛盾。

2015年6月15日，沭阳县法院依照收养法第二十七条、《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第（28）条、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二条、第一百四十四条之规定，判决维持双方之间的收养关系。驳回二原告的其他诉讼请求。

4

二十余年收养 再诉解除关系

然而，法院判决维持吕海洋、葛玉翠与吕亮之间的收养关系后，双方关系并未缓和。吕亮回家后，既不思过，也未向养父母认错，反而认为是养父母心狠、绝情，让他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更加仇视养父母，平日对养父母不理不睬，白天在外打工，夜晚酗酒、赌博不归家，将打工挣的钱败光后，又向家里要钱。“遭到拒绝后，他打伤我的右眼和左肋，还拿出菜刀要砍我。”吕海洋气愤地说。

更让吕海洋夫妇伤心的是，2016年年初吕海洋生病住院时，久未回家的吕亮去医院抢走了8000元住院费，然后更换了电话号码，从此断了联系。吕海洋夫妇彻底绝望了，2016年6月，再次诉至沭阳法院，要求解除与吕亮的事实收养关系，并令吕亮迁出原告居住的房屋。

之后，沭阳法院再次开庭审理此案。庭审中，当审判长向原告询问在上次判决后，原、被告之间的关系有无改善时，原告吕海洋回答：“一切还是不行，自那以后，被告回过一次家，以我的名义到处骗钱，回家后对我们不理不睬，现在又走了，还说过一年回来收拾我们。他平常一直不在家，和我们没有相处。”

到庭的证人高效松、李广利等也证言：被告现在已不喊原告“爸爸妈妈”了，多次当面和背后辱骂原告，已没有父母子女的情分了。被告和原告争吵时，曾报警处理过几次，也没有调解成功。

法院经审理认为，二原告曾起诉被告，要求解除双方之间的收养关系，经法院判决维持了二原告与被告之间的收养关系。现二原告再次起诉被告解除收养关系，并且态度坚决，被告长期未与二原告联系，同时，经法院依法公告送达法律文书，被告未到庭应诉，漠视收养关系的存续，现二原告解除收养关系的态度坚决，可以认定双方关系恶化，无法共同生活，涉案的房屋是二原告建设，现二原告要求解除与被告的收养关系，并要求被告迁出该房屋的诉讼请求，有事实和法律依据，法院予以支持。

依照收养法第二十七条、第二十九条、物权法第三十四条、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四条之规定，判决解除原告吕海洋、葛玉翠与被告吕亮之间的收养关系；被告吕亮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日内迁出涉案房屋。

“这是一起关系人情和法理的判决，说句实话，我们心情也很沉重。”谈起这个案件，沭阳县法院耿圩法庭庭长王霞说，从接到起诉开始，法院就一直在做双方的调解工作，希望促成双方和解。说到底，养父母毕竟和孩子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能做一家人，原本是他们的缘分。

关于收养关系的解除，王霞解释，吕海洋夫妇与被告吕亮在生活期间因家庭纠纷经常发生矛盾，造成双方关系恶化，原告吕海洋夫妇收养被告吕亮的行为发生于收养法（1992年4月1日）施行之前，双方之间已形成收养关系。原告吕海洋夫妇请求解除收养关系，应该予以支持。

案后余思

从法律层面来讲，解除收养关系后，被收养子女就不再承担养父母的赡养义务，同时也不再享受养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就本案来讲，原告吕海洋夫妇收养被告吕亮后，供其吃穿、成长、成家，付出了精神及物质上的双重力量，已尽到了抚养责任。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论是亲子还是收养关系，回报父母、赡养老人都是为人子女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这起案件留给了人们一些思考。中国自古流传着“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故事，都是在教育人们要孝顺父母，知恩图报。然而，身为养子的吕亮面对养父母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不仅不思回报，还多次与养父母闹矛盾，惹养父母生气，甚至离家出走，对养父母不理不睬，与养父母断绝联系，不尽任何赡养义务，以致让养父母寒心和绝望。

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养子与养父母之间的亲情如此淡薄？老人的白发清泪，两度起诉解除收养关系的无奈与叹息，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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