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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33岁的他已经做了8年
时间:2020-02-26 09:30:06    作者:杨杰    来源: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

当我看到一只红隼晚上七点还出来抓蝙蝠的时候,我知道它们像很多通勤上班族一样,同样为了填饱肚子而辛苦奔波;

当我看到一只公喜鹊为了救援快被苍鹰抓住的母喜鹊、最终引开注意却自己丧命时,我知道它们同样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不惜生命;

当我记录到一对大山雀顶着42度的高温,张着嘴炸着毛一小时往返了20多次喂食时,我知道它们同样为了将子女抚养长大而不辞辛劳;

当我看到被虎夹夹住以后皮肉撕裂,疼痛到瑟瑟发抖、大小便失禁的貉时,我知道它们的尖牙利爪背后竟也是害怕疼痛的肉体凡胎。

于是,当看到有人将戴胜雏鸟掏下来放在鸟网中间的笼子里,引诱亲鸟前来喂食时诱捕时,我愤怒地摧毁了这张网并“轰炸”了他,因为我觉得他利用母爱而为的这一无耻行为彻底地冲击到了我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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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捕亲鸟)

我是一名法官,但朋友们都喜欢叫我“鸟人”。其实除了特别关注鸟,八年多来,我发现很多野生动物都面临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灭顶之灾。

我,上道了

小时候,我生活在河北坝上的一个农村,有山有水有草原,也有很多的野生动物。从我记事起,我爸就经常捡、救、讨回家各种小鸽子、小野兔、小喜鹊、小野鸭。我和我姐就兴奋地跟在我爸屁股后面,喂食救助它们。当时不懂专业知识,救助存活率不高,导致我和我姐经常挖坑掩埋后抱头痛哭。或许,这种情结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真正上道,始于2012年4月,我遇见了领路人。

那天,我和妻子爬百望山的法国教堂,看见一群人正在对着头顶的天空指点。我抬头看见了一只盘旋的雀鹰,于是脱口惊呼“雀鹰”!

我这一呼,引起了旁边一位看起来装备非常专业的“观鸟人”注意。他穿着全迷彩的衣服帽子面巾登山鞋,背着望远镜和垂到膝盖的相机。交谈中,我得知了原来百望山在春秋之际是20余种猛禽迁徙的必经之路,同时也对这位知识渊博的“观鸟人”产生了强烈的崇拜感。一种无法抑制的投身“师门”的热情冲击着我。于是,我跟着师父张鹏——“自然之友”野鸟会的一名骨干成员,上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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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张鹏

之后,我购置了一些基础装备,加入了自然之友猛禽迁徙监测小组,每年春秋迁徙季定时定点上山值班,记录每种猛禽迁徙的种类和数量。从跟着计数到给别人报数,从我问别人到别人问我,从翻书现找到脱口而出,从纯记录监测到打击盗猎,数年间,我的知识水平显著进步,对自然的认识和态度也不断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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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杰监测鸟类迁徙

慢慢地,我觉得这是一项不能再好的爱好。它集打击违法、道德正义、自我实现、锻炼身体、放松减压于一身,唯一的一点坏处就是各种装备有点费钱。

“你是不是有病,这种红鹞子我打多了”

我开始到昌平的树林转悠,看看有没有鸟网和弹弓,希望能够制止这些违法行为。然后到山林和水库里,拆掉各种猎夹和猎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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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除虎夹、猎套、鸟网

同时,我带着我的相机和望远镜,欣赏着他们自由跳跃的身影给我带来的身心愉悦。慢慢的,我却发现好像很多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曾经看到几个卖冷面的小伙,拿着弹弓瞄准了一只正蹲在门楼上的红隼(sǔn)。弹弓弹射瞬间,被我推开,引发了我学生时代之后的第一次肢体冲突。万幸的是,红隼飞走了,没打着。

当我告诫他打死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要承担刑事责任时,他推搡和怒斥我,“你是不是有病,这种红鹞子我打多了”!最后我掏出了工作证并报警后才得以平息。

从小到大,到底有多少亡魂丧命他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是非善恶?还是因为监管处罚缺位导致人的丑恶为所欲为?明天是不是他还会继续拿起弹弓,把皮筋拉得更长?

我夺下了小男孩的“风筝”

我曾经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用绳子拴着一只早已被拽断腿的小灰喜鹊雏鸟奔跑,美名其曰“放风筝”,而他的父母在旁边蹲坐着拍视频欢笑,我夺下了他的“风筝”。

小灰喜鹊在经历了5次手术之后保住了命,却留下了严重的残疾和麻醉后遗症。现在它生活在我家,名字叫灰灰,如同我的孩子,会找我摸摸头和挠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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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五次手术的灰灰

我不禁想,到底是“人之初性本善”错了?是不配为人父母的人错了?还是我们的基础教育只顾着语文数学报英语班钢琴班,最基本的人伦教育缺失了?

我曾经接朋友通知,在马池口镇救助了一只被人打断翅膀的大鵟(kuáng,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我用衣服捂住了只剩一只翅膀、瘦到刀胸的它,眼睛里透出的凌厉和英气还让我为之臣服和赞叹。

它本应该同我拍到的其他大鵟一样搏击长空、翱翔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属于天空的王者,今后却只能在北京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的笼子里像一只鸡一样度此余生。而摧毁它的只是打断它肱骨的一颗钢珠,原因也仅仅是一个村民的猎奇心。

托着10斤重的虎夹每走一步 它就疼痛的挤出一点点粪便

我还曾经看到了那只被夹的皮开肉绽的貉(hé,北京市一级保护野生动物),我托着10斤重的虎夹每走一步,它就疼痛难忍的挤出一点点粪便,我理解它,那是极度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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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貉

闻风而来的盗猎者拦住了我,刚开始跟我说现场宰杀分我一半,我不干,他又退了一步,说不杀了,让我把夹子还给他。我说:“你都回不去了,你这是犯罪工具,你还要夹子。”他扭头就跑了。

围观的村民纷纷谴责我,说山是他们的村的,山里的动物也都是他们村的,凭什么不能吃?闻讯赶来的村委会主任认出了曾经办理过村里案子的我,驱散了围观的村民,并请求我不要报警。

最终,我坚决的报了森林公安,因为我觉得既针对这个事,也针对这一群人,应当让法律来告诉他们,野生动物资源不是归某些人。森林公安迅速到场,带走了躲在家里的盗猎者并且搜出了他冰柜里的野猪和野鸡冻体。

我想,或许野生动物在我们心中的印象永远就只能对应一块肉和一张皮?他们的生命价值仅限于此?还是因为村民们依然基于几十年前改善伙食的必然需求而去盗猎?但是,后来我又发现消费野味的主力军恰恰并不是村民。

最快乐的伤痕

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不同社会群体的特异性认识,并对不同社会层次的人产生了野生动物保护意义上三六九等的划分。

有人跟我聊天,问我说,吃点新鲜的怎么就不行了呢?还有人问我,不打鸟难道让我天天打啤酒瓶吗?而我又曾经在老家山上监测一对不愁吃喝、没有天敌却每年无法繁殖成功的雕鸮(xiāo,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一位放羊的村民告诉我,每年他都会把蛋捡走回家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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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鸮孵蛋

他淳朴的笑容动摇我对人性和阶层的划分,于是我耐心的跟他讲解了一些道理并给他买了盒烟顶替炒蛋。从那之后,他每周都给我拍拍照片。

直到一个周末接到他的通知我赶回去,拍到了那张三只成功离巢稚气未脱的雕鸮幼鸟集体围攻我的照片,那是目前为止我最快乐的伤痕。我希望每年都有三只幼鸟来抓破我的头。

我的划分又被证明是错误的了,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我们缺乏的只是普法教育?

自己养的獾子 还要再买个夹子夹死?

很快,我的缓和又被我进一步的认识否定,我发现,一些无心犯错的人之外,确实还存在很多故意为之并不断追求的人,他们嗜血、猎奇、残忍、牟利,我们任重而道远,野生动物的敌人无处不在。

为了摸底,我找到一个野味店的老板聊天。老板说村里哪有那么多獾子可以抓,都是从河北山西内蒙周边进的白条冻货,去掉头尾外表和狗类似,不容易被抓,也能渠道成批运输。

我假装不信,说他骗人,老板说先付钱可以带你去后厨,懂的人自己看爪子就知道。我摸着后厨冰柜里腿被夹断的、形似狗爪但为了挖土指甲更长的獾爪,老板夸我识货。

原来单纯的一个村民的数次盗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成规模的野味消费,这是一道商业化的、嗜血的、需索无度的、斩尽杀绝的链条,从猎捕、收购、加工、运输、批发、零售、加工、出售,他们分工明确、井然有序。我出门举报,却被告知人家从拥有野生动物养殖许可的进货渠道进货。

我不禁迷茫,自己养的獾子还要再买个夹子夹死?野生动物养殖许可到底是什么行政审批?难道这是一把遮风挡雨的伞,需要时打开就可以真假混卖、冒名顶替、洗白煤炭?

为了了解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找很多人去问,发现原因很多。

首先最重要的问题是很多人会拿出来野生动物养殖许可证作为挡箭牌,而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些动物是非养殖来源,公安机关也没有办法。如果没有人赃并获,只能批评教育;即便人赃并获,还需要执法部门花费数千元到全国指定的两家鉴定中心鉴定物种。赶上人手不足,工作忙,这个问题就会被长期搁置了。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很奇怪为什么到处都有如此精密制作的鸟网、夹子、弹弓、弩、毒药解药,我到网上搜索,看到了某些网购平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他们支持全套定制和批量化生产、销售,即便在肺炎疫情发生后我举报了很多次还依然坚挺存在。如果你找不到盗猎地点,或者不具备盗猎条件,快递行业、物流行业甚至于长途大巴车都可以为你提供直接运输的活体,省时省力。

可能我们真的给了唯利是图的商人们太多的生存空间,而我们的监管也缺乏智慧,为何不从器具生产源头精准管理而非要在使用后期大海捞针。

还有很多人以爱之名,购买各种异宠,豹猫、蛇、鹦鹉、百灵等来饲养,自我标榜喜欢动物,殊不知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需求,才促进激励了源头的滥捕滥杀,因为每一只能活着达到购买者手里的动物背后都有九只死在了过程中。

学习动物紧急救助 安放牵挂的心

现在我逐步转型,去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和北京市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去系统学习初步的紧急救助知识。

我学会了如何在对动物造成最小伤害的情况下控制它、减少它的应激反应,我学会了如何为它们注射补液、口服补液、固定伤肢、包扎伤口,我开始规律性的接收昌平区内各种需要救助的野生动物,并及时的将它们送往以上两个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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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鵟清创

我加入了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CFCA),在北京周边的山里安装红外相机,监测不同物种的种群数量,并以稀薄的数据和惨烈的现状为动物呐喊发声。面对以上组织,我感谢它们为动物所做的一切,也感谢它们收留了我漂泊而又无处安放的牵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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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外相机拍摄的豹猫喝水

而又有谁知道,摄影展上获奖作品中,打伞的小青蛙的趾是被胶水粘上去的,三只可爱的小黄鹂在枝头排排坐、等待妈妈“喂果果”的照片是被人掏窝出来放在树枝上的,清晰可见毫无遮挡的巢片是被人把枝叶都剪掉、马上面临日晒雨淋和天敌攻击的,大中午猫头鹰瞪着圆圆眼睛的照片是被拍鸟大爷们踹树踹醒之后的应急反应。

我们为了自我满足不惜破坏自然规律,为了追求视觉美感不惜暴露内心丑恶,我们需要思考和反省的丑恶太多。

后记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在完稿之时,已经传来佳音。

2020年2月24日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全面禁止野生动物交易、革除烂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已经对其中一些核心问题作出了直接回应。包括禁止猎捕交易、运输、食用野生动物;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三有野生动物;应当加强宣传教育和引导,增强生态保护和公共卫生安全意识;健全执法管理体制、落实责任主体;引导部分养殖农户调整转变生产经营。

夜半思考,思绪如麻。数年来,作为一名野保人,我们心有迷茫却不曾绝望,心有恐慌却不甘示弱,心有疲惫却未曾退缩。

希望我们能力所能及的做好一些事,改变身边的人,总有一天,我们不再是单独战斗的个体,而只是社会主流价值观中平凡的一部分,那一天就是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一天,那一天一定会很快来到。


人物档案

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法官杨杰,案件质效在院内名列前茅,曾获“首都劳动奖章”“北京法院审判业务标兵”“北京市法院党建工作先进个人”等荣誉,并热心公益,是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昌平区志愿者和“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的志愿者,喜欢研究和保护鸟类,被大家称为“护鸟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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