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法治 | 英国最高法院对“优步”司机雇员身份的裁定评析

文 | 上海海事大学法学院 郑睿

2016年，仅英国伦敦就有200万名使用“优步”网约车服务的乘客和3万名“优步”司机。截至2021年初，英国的“优步”司机已经超过7万名。这项业务引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法律问题：从劳动法的角度看，这些“优步”司机的法律地位如何？他们和“优步”公司之间是什么法律关系？

2016年，两名“优步”司机就上述法律问题向英国劳动特别法庭起诉，并提出以下主张：第一，“优步”司机这项工作享有英国《1998年国家最低薪酬法》规定的最低薪酬；第二，“优步”司机享有英国《1998年工作时间条例》规定的带薪休假权；第三，其中一位司机还主张他享有英国《1996年劳动权利法》对“吹哨人”（为使公众注意到政府或企业的弊端，采取某种纠正行动的人）的保护。

2009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两个学生创立了一家名为Uber的科技公司（以下简称“‘优步’公司”），并开发了一个与公司同名的网络预约出租车（以下简称“网约车”）智能手机移动应用程序（以下简称“APP”）。几年之内，基于该程序建立的一套网约车商业模式风靡全球。如今，在70余个国家400余座城市都有了“优步”的业务。

“优步”的基本商业模式较为简单。以该公司在英国的营运方式为例，有出行意愿的乘客在智能手机上免费下载“优步”APP，注册后就能使用相关服务。“优步”通过定位系统可确定乘客的位置，并通知距离乘客最近的“优步”司机接单。司机通过自己的智能手机可获知乘客的姓氏和乘客的“优步”等级，并有10秒的时间决定是否接单。如果这位司机不接单，那么，距离乘客较近的另一位司机就会收到接单通知；如果这位司机接单，那么，乘客就会收到包含司机姓名和汽车详情的接单确认。此时，司机和乘客可直接通过APP交流，但不能通过电话交流。

司机接到乘客后，要在APP上点击“开始行程”，APP会提供导航线路。司机没有义务按照APP提供的线路驾驶。但是，如果乘客认为司机绕路并投诉，则司机最终收到的服务费会被相应扣减。抵达目的地后，乘客要在APP上点击“结束行程”。APP会根据行程的距离和时间自动计算费用。车辆需求高峰期，费用会有所加成。乘客通过在注册时提供的借记卡或信用卡支付费用，账单会发送到乘客的注册邮箱。司机通过查看APP也可以看到过往行程和收费的详细信息。

“优步”公司每周和司机结算一次款项，但要扣除20%的服务费。同时，“优步”公司禁止司机和乘客交换联系方式，或在行程结束后联系乘客，除非乘客有随身物品遗忘在车上。行程结束后，司机和乘客还可以通过APP相互评分。评分是匿名的，等级从1到5。

想要成为一名“优步”司机，必须先在网上注册，然后带着相关文件（包括驾照、私人出租车驾驶许可、社保号、车辆登记证、车辆保险等）到“优步”公司的本地办公室登记，参加面试，并观看有关“优步”APP操作方法的视频演示。

司机可以在自己的智能手机上使用“优步”APP，也可用每月5英镑的价格，向“优步”公司租一部只能使用“优步”APP的智能手机。司机必须自行准备状况良好的车辆，银色或黑色为佳，并自行负担所有营运费用，包括油费、保险费、路税等。

司机可自由选择工作时间，且“优步”公司不禁止司机通过其他组织或机构提供服务。换言之，司机亦可使用该公司竞争对手的APP，提供另外的网约车服务。司机没有统一制服。在伦敦，“优步”公司不鼓励司机在车辆上展示任何与该公司相关的标识。

“优步”公司对司机有一些要求。例如，如果司机拒单率较高，就会收到“登录‘优步’APP即意味着司机有意且能够接单”的警告。如果司机连续拒单三次，或在接单后又取消行程，则APP就会自动下线10分钟。此外，接单200次以上、但评分在4.4分以下的司机，如果之后评分没有提升，则其账户就会被注销。

“优步”公司本地办公室受理乘客投诉，并决定是否向乘客退款。退款通常意味着“优步”公司要扣减向司机支付的款项。如果“优步”公司认为司机没有任何过错，但无论如何都决定向乘客退款，则其会自行承担退款的成本。

“优步”公司和司机之间有一份服务协议。在登录APP前，司机需要确认该协议。根据协议内容，“优步”公司同意向司机提供包括APP和支付系统在内的电子服务，而司机同意向乘客提供运输服务。“优步”公司本身不提供任何运输服务。当司机通过APP接单后，有义务提供乘客所需的服务，且此举将在司机和乘客之间创设法律关系和直接的商业关系，“优步”公司并不是该关系的当事人。协议还规定，司机指定“优步”公司作为车费收款代理人，乘客向“优步”公司支付的车费，将被视为乘客直接向司机支付。“优步”公司有权基于当地市场因素调整车费的计算方法，也有权根据特定的运输情况调整向司机支付的款项。

“优步”司机能否享有向英国劳动特别法庭申请的权利，本质上取决于他们是否是英国《1996年劳动权利法》规定的“雇工”。英国劳动法赋予雇工的权利，除适用于根据劳动合同受雇的人以外，还适用于根据雇工合同受雇的人。

英国法下的雇工合同有三个特征：第一，这是个人为他人从事工作或提供服务的合同；第二，雇工应亲自从事工作或提供服务；第三，合同的另一方当事人不是雇工从事的任何专业或商业活动的客户或顾客。上述案件中，第二、第三项特征均已满足：司机亲自从事驾驶工作；“优步”公司不是司机的客户或顾客。案件的争议焦点是：司机和“优步”公司之间，是否存在前者为后者从事工作或提供服务的合同？

“优步”公司主张，根据其商业营运模式、与司机之间的关系，“优步”公司只不过是一家为司机提供技术服务的订单代理企业。当乘客通过APP下单且司机接单后，司机就与乘客直接订立了合同。根据该合同，司机同意为乘客提供运输服务。此外，“优步”公司也只是车费的收费代理。同时，就司机使用“优步”技术而收取相关服务费。扣除这些服务费后，司机能收取剩余部分。“优步”公司强调，司机对于工作时间有完全的选择自由。司机是基于与乘客订立的合同、为乘客提供服务的独立承揽人或自雇人，而不是为“优步”公司工作。

英国劳动特别法庭、劳动特别上诉法庭、上诉法院均未支持“优步”公司的主张。最终，英国最高法院受理了该案。

2021年2月19日，英国最高法院下达了案件的终审判决书，由7位法官组成的合议庭出具一致意见，维持了下级法院的判决，驳回了“优步”公司的主张。

英国最高法院认为，首先，鉴于司机和“优步”公司之间没有正式的书面合同，判定二者之间的法律关系需结合相应的法律和事实背景，根据双方的行为推断。当司机在网上注册，然后拿着相关文件到“优步”公司的本地办公室登记时，没有任何事实表明，司机是在授权公司代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优步”公司在司机到其本地办公室登记前，是否提示过司机，登记是一种授权代理的行为。因此，更为合理的推断是，这是司机在申请为“优步”公司工作。

一旦确认了“优步”公司不是司机的代理方，则必然的结论是：“优步”公司是直接和乘客订约的当事人。但其本身既不能履行对乘客的义务，也不符合相关的营运要求。结合“优步”公司的商业营运模式，其只能通过和司机订约（哪怕只是基于一笔订单）的方式，请司机为其履行与乘客的约定。

其次，已有先例确认，不能仅凭司机与“优步”公司之间的协议判断两者之间的关系。英国相关劳动立法目的在于保护劳动者，部分劳动者对于薪资水平和工作条件几乎没有话语权。因为相对于控制他们工作的个人和组织而言，他们处于从属或受支配地位。

英国最高法院从五个方面判定司机在和“优步”公司的关系中处于从属或受支配地位。第一，当乘客通过APP下单时，车费是由“优步”公司确认的，司机不能向乘客收取超过APP计算数额的车费。“优步”公司决定或支配了司机的工作报酬。第二，司机与“优步”公司之间的协议由后者提供，司机对协议内容没有话语权。第三，一旦司机登录APP，司机对于是否接单的选择权就受到了“优步”公司的限制。例如，司机的接单率或销单率会直接影响司机对APP的使用。如果接单率过低，则司机将受到部分惩罚，即10分钟无法使用APP。第四，“优步”公司对于司机提供服务的方式同样施加了重要控制。例如，如果司机在评分系统中得分低于平均数，就会收到一系列警告。如果司机的评分没有提升，则最终会导致“优步”公司终止与司机的关系。第五，“优步”公司以完成特定行程为限，对司机和乘客之间的交流进行了限制，其采取了积极措施阻止司机建立和乘客的关系，除非此种关系与特定行程相关。

总之，英国最高法院认为，“优步”公司严格界定和控制了司机通过“优步”APP向乘客提供的运输服务。司机处于从属或受支配的法律地位，须按照“优步”公司的要求，为乘客提供服务。“优步”司机既无法提供有特色的个性化服务，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收费标准。换言之，他们几乎没有能力通过专业技能改进其经济地位。实际上，司机增加收入的唯一方式就是根据“优步”公司的要求，工作更长时间。

此外，英国最高法院指出，“优步”APP提供的平台与市场上存在的酒店预订代理平台不同。就后者而言，平台提供的酒店并非由平台定义的标准化产品。根据具体情况，顾客可以在许多各有特色的不同酒店中作出选择；酒店也有义务基于不同要求，提供不同的优质服务。尽管酒店预订代理平台要向酒店收取服务费，但酒店向顾客收取费用的标准是自行确定的，而非由平台确定。尽管平台也有评分系统，但评分是为了帮助顾客依需选择优质酒店，而不是便于平台对酒店施加任何控制。平台也不会限制酒店和顾客之间的交流。总之，酒店通过其自行确定的价格和提供的服务彼此竞争、吸引顾客。酒店独立于平台向顾客提供服务，顾客付款也并非为了获得平台的服务。

综上所述，尤其是前述五项确认司机从属于、或受“优步”公司支配的事实，英国最高法院判定，司机为“优步”公司工作，而不是为自己工作，是英国相关劳动立法中的雇工。根据英国《1998年工作时间条例》，只要司机登录“优步”APP，即可认为司机已经开始工作。

英国最高法院的判决引发了广泛的关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一句评价道出了这份判决的重要意义——“这是一份能改变零工经济（gig economy）的判决”。

英国主流媒体对该判决均进行了详细报道。总体上，评论者认为，判决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该判决体现了英国对“优步”司机的保护。而目前，欧洲大陆尚未出现解决“优步”司机法律地位的制定法或判例法。但另一方面，该判决明显不利于“优步”公司的商业模式，可能使得“优步”公司通过提高车费等方式转嫁营运成本，甚至退出英国市场，进而导致现有的“优步”司机失业。出于对工作现状恶化的担心，部分“优步”司机表示了对判决的不满。

2021年3月16日，“优步”公司正式宣布，从3月17日起，英国的“优步”司机将享有8.72英镑的最低时薪，可获得相当于其收入12%的假期工资，并且将被纳入公司的退休金计划。

英国最高法院通过该判决明确，零工经济模式下的雇工，不会失去其核心权利。但是，这些人的负担是否会随着权利的增加而加重，法院并未考虑这样的问题。判决对整个零工经济的辐射性影响，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本期封面及目录

《中国审判》杂志2021年第6期

中国审判新闻半月刊·总第2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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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孙敏 实习编辑/衷烨晗